追憶往昔,崢嶸歲月,筑夢人生,躬行踐履
——訪中國建筑設計院有限公司名譽院長、總建筑師、中國工程院院士崔愷
崔愷,男,漢族,1957年8月生于北京,1984年畢業于天津大學建筑系,獲得碩士學位。崔愷是我國著名建筑師,中國工程院院士,中國建筑設計院有限公司名譽院長、總建筑師,國家工程設計大師,中國建筑學會副理事長,曾獲得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法國文學與藝術騎士勛章、梁思成建筑獎、亞洲建協金獎等獎項與榮譽。其代表作品有北京外研社辦公樓、北京首都博物館、安陽殷墟博物館、天津大學新校區主樓、雄安市民服務中心入駐企業辦公區等。
一、走進建院:知之愈深、愛之彌堅
1957年,崔愷出生于北京。童年生活里,愛好畫畫又恰巧有一位工程師父親的他在一次到父親單位過暑假的時間里,偶然間被一位建筑師鄰居建議過學習建筑。建筑師漂亮的草圖也給童年的崔愷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這或許也成為他在后來高考報志愿時考慮的一個因素。高中畢業后,崔愷與他的同齡人一樣,并沒有直接進入大學,而是下鄉參與了農業勞動。不過,生產隊里幫忙修建“大隊部”的經歷或許是他第一次無意中參與到了一座“建筑”的出生。
1977年,我國恢復高考,崔愷因緣際會來到了天津大學建筑系就讀,也真正開始步入了建筑這一行業。這是他第一次選擇天大。四年時光,轉瞬即逝。當時的中國正是改革開放剛剛起步的時期,畢業后,選擇工作事實上會有很好的機會。然而這個時候,崔愷再一次選擇了天大,并且通過努力考取了研究生。那么,如果說本科來到天大是有偶然性的,那研究生又選擇了天大是因為什么呢?
“當時就覺得天大的老師就非常好,就是國內最頂尖的老師”,“沒有什么猶豫”,被問到這個問題,崔愷如是說到。當時的建院,不僅擁有彭一剛先生、張文忠先生、胡德君先生、章又新先生等一大批資深教師,在校的研究生們也在設計、論文等方面體現出較高的水平。這其中就包括彭先生的“開山弟子”,后來在北京工業大學建筑設計院擔任總建筑師的宛素春。在看到宛老師完成的一些作品時,當時的崔愷就感到特別的欽佩,相比之下,也開始覺得本科幾年學習的“一點東西”、畫效果圖等本事還“不足以勝任”未來的工作,就更堅定了在天大進一步深造的決心。
二、回首往事:學貴得師,亦貴得友
1978年2月入學,1984年10月畢業,崔愷在天大度過了六年的學生時光。毫無疑問,將崔愷領上建筑師之路的是天大那些令人尊敬的老師們。當談到師生關系,崔愷則更喜歡用 “師徒”來形容,并進一步闡釋說,“在那個教學條件較差、學校資源有限的年代,我們碰到了中國最好的老師,他們也傾注了巨大的熱情。” 我國著名建筑學家、中科院院士彭一剛先生是崔愷當年的研究生導師,也是對崔愷影響最大的老師。回憶起彭先生,崔愷最先提到的是他治學嚴謹的態度。而印象最深的事則是,讀研期間,崔愷幾乎每次到先生家里請教,無論冬夏,都能看到先生坐在他窄小昏暗的臥室里寫書,或者也可以叫“畫書”,即趴在小圖板上用小鋼筆畫出一頁頁精美的圖稿。后來的時光中,這一畫面不知多少次浮現在崔愷的腦海,可能對他來說更像一次次無形的鞭策,激勵他的前行。直至今日,崔愷已經是國內最頂尖也是最高產的建筑師之一,在他工作忙時也依舊會不自覺地想起彭先生那執著的身影,自嘆不如。
這些年,由于工作原因,崔愷返回母校的機會相對還是很多的,但是與老師坐下來深入交流的機會卻很少,見面也大多是在會議上。不過,后來出了書以后,每次都是首先到學校去送給老師,希望得到老師的指導和建議。說到這里,崔愷繼續補充道,彭先生為他的新書寫過序;聶先生每次收到賀卡,即使重病,也會回復一些鼓勵的話語……
由于歷史原因,1977級的同學年齡差距懸殊。崔愷常感嘆道,“不同的年齡、不同的閱歷、不同的性格以及不同生活背景的同學們走到一起,真是一種緣分。”不過,同學們的共同點也是很鮮明的,就是大家都很珍惜這個學習的機會,同時都有一種使命感,覺得“社會在等著我們,很多用人單位都期盼著我們”,學習很努力是為了迎合未來社會發展的需要,“那種學習的正能量是互相感染的”。
三、非常經歷:英華卓犖、薪火相傳
測繪是天大建院保持得很好的一種傳統,從上世紀50年代直到今天的學生一直有著這樣一個課程,除文革數年,從未間斷。崔愷回憶起測繪,首先說的是出發前的期待。“無論是一段不同尋常的集體生活,還是可以親身觸碰到書本和幻燈片中出現的古建筑,無疑都令人激動,更別說在工作中可以體會到梁思成先生當年在大廟里畫圖的那樣一種感覺。甚至可以體會到一種跟前輩們“學徒”的過程,這就更是極為寶貴。”同時,崔愷也在多個場合提到,測繪“能夠全面、全方位通過親身的感受來學習中國建筑史”。天大測繪是“非常重要的一個教學環節,一個傳承建筑文化的奠基石的作用”,“這個基礎對于我們中國建筑師走自己原創的道路,或者說找到自己的中國建筑之路,是特別重要的基礎”。
中國著名古建筑學家、國家級教學名師王其亨就是崔愷在這一時期的同學。兩人在同學期間不乏一些有趣的經歷。“他比我們歲數大”、“自學能力強”、“有獨特的研究方法”、“畫圖非常精彩”、“偏執卻有知識分子的氣節”……說起這位老同學,崔愷似乎有說不完的話。直到今天,兩位大師仍然也在設計、研究上經常有交流、合作。
大學期間,崔愷曾參加了1981年舉辦的第一屆大學生建筑設計競賽,其合作設計、繪制的作品《建筑師之家》獲得了那次競賽的一等獎。而如今,崔愷兼任國際建筑師學會國際競賽委員會聯席主任,并擔任包括“霍普杯”在內的國內外多項大型設計競賽的評委。從參加競賽,到評審競賽,甚至舉辦競賽,崔愷在學習、工作之中與建筑設計競賽的接觸不可謂不多。“我認為,從競賽獲獎到事業成功,這中間是有一定前后的因果關系的”,關于競賽,崔愷這樣說道,“對于今天的大學生設計競賽,不僅僅是評圖,也是看見一代代學生的成長,從中發現優秀的人才”。在這里崔愷舉了一個小例子,他說,很多年前他參與競賽評審時,就看到了一個優秀的學生作品,就跟其他老師說應該關注這個同學的發展,如果有機會可以到中國院來工作。確實,在很多年以后,這件事就辦成了。那位同學已經成為中國院“本土設計中心”一位很重要的建筑師。
四、投身實踐:不逞空談、實地改造
崔愷在畢業以后就來到了“部院”(指建設部設計院,后更名為中國建筑設計研究院有限公司)工作。在當時,他的另一個選擇是留校任教。關于這一次選擇,崔愷認為,建筑學是一個實踐性很強的學科,“如果沒有設計過建筑、沒有蓋成過房子,我覺得,教書是不太踏實的”,當然崔愷也說明不否認今天確實有很多老師就是讀了博士以后直接留校,這也并非不可。但是崔愷同時認為“對于一個建筑師,能夠在大地上實實在在蓋出房子來,實在是太有吸引力的一件事了”。
除了做出上一個選擇,崔愷也談到了關于出國的看法。在那個時代,畢業生出國還不是很多,普遍對國外也不是很了解。但是在他工作后的90年代,確實是“出國潮”很厲害。不過因為崔愷手上一直有項目,并且越做越多、越做越順,很珍惜能有機會做項目,就對出國的決心沒那么大。同時,也有一些在國外的消息傳來,在海外有自己的設計項目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大部分人還是做一些輔助性工作、參與性工作。相反,在國內確是人才很稀缺,很需要有年輕人獨當一面。雖然崔愷也很羨慕出國讀書的同學,但是更珍惜在國內有做項目的機會,所以一直拖到他60歲的時候,才做了一個短期的訪問學者。
中國發展很快,確實很需要好的建筑師,好的建筑師在中國才能派的上用場,但是國際上確實有好的建筑教育,而且有一些優秀的城市、優秀的建筑。如此說來,可能最好的選擇是,既有國際視野,同時在中國這片土地上工作。這也是崔愷對于今天的青年學子的一點建議,同時,他又補充說,“只不過,我當時那個年代有一些局限,如果在當時有一個更高的起點,可能會避免一些彎路。”
五、終生學習:學海無涯、精進不休
“學”與“用”的關系歷來為人們所熱衷探討。在這一問題上,崔愷認為,建筑教育確實是有一個打基礎的作用,這是一個很重要的起點,在學校受到的知識性的學習、技術性的學習、技巧性的學習都是非常重要的。在工作當中,這些都是作為建筑師應該具備的,但是為什么做每一次設計都要不斷的學習呢?實際上還是因為并不真正了解建筑工程所需要的所有的對設計的要求。所以直到今天,崔愷依然對每一個項目都抱有一個學習的心態,他認為只有這樣才能真正把一個項目做好。崔愷認為“建筑的構思應該來自于對場地的學習、對相應的文化與知識的學習,這是很必要的”。
那么學校學習與工作中的學習關系如何呢?崔愷從兩個方面闡述。首先,他認為工作中的學習是對學校學習的一種延續,而不是否定;其次,學校并不能教給學生所有的事情,大量的內容是需要在工作當中繼續學習、自我教育的。在一次關于建筑教育的會議中,面對“如何才能在學校教育當中不僅僅教一些技法或者經典案例,而是教一些分析問題的方法或是解決問題的路徑?”這一問題時,崔愷認為,在當年的學校中,對這些內容的重視程度是不夠的,“可能老師教了,但是我印象沒那么深”。當時可能知道設計一個劇院是什么樣,一個火車站是什么樣,但至于這個建筑跟周圍的城市是什么關系可能了解的不多,很多時候,做設計的任務書是很標準化的,場地是很抽象的,只是知道一個大小,不知道場地周邊有沒有樹,有沒有河流、城市的干道以及周圍需要關照的建筑。最終,崔愷給出的其中一個建議就是,任務書的設置應更多的加入一些諸如此類的環境特征。這雖然可能增加了一點設計的難度,但也是學生應該得到的訓練。
2009年,崔愷提出了“本土設計”的主張,也是跟他這一系列個人的思考、學習是有關的。崔愷認為“如果離開了土地,實際上,設計將無從下手,如果離開了對土地敏感性的分析,可能也很難找到一個恰當的切入點,也就很難完成一個令人信服的設計。”所以,他認為,對于設計方法論上來講,對環境更多的關注是非常重要的,這也是他對今天的建筑教育提的一個重要的建議,也是他在每天的工作當中要教給那些剛剛從學校畢業的青年建筑師們的內容。在他們面對一個新的任務,產生那種“惶恐”與“不清楚”時,崔愷覺得,這是他能告訴學生們的一個最重要的方法。如果在建筑教育中適當的加強,也能讓他們更從容的面對設計中遇到的問題。
六、工作態度:不務空名、實事求是
“實事求是”是天大的校訓,也是“天大品格”的重要組成,而“本土設計”是崔愷最核心的建筑設計思想。這二者都強調從實實在在的事物當中探尋真理或靈感,二者之間似乎有一些近乎“巧合”一般的聯系。關于這一問題,崔愷是這樣解釋的,他說,“實事求是”確實是我現在的一個工作狀態。從真實的事件中發現自己的工作路線,這正是實事求是的。無論是從現實環境的立場、社會發展的立場,還是經濟建設的立場,從這些方面找到設計的立場,都是真實的立場,就特別符合天大的校訓。他又補充,“而不是像有某些同行或者是比較浮躁的同學,他們是從一些很大的概念,一些近乎于‘忽悠’的所謂觀點來進行設計”,比方說單純孤立地談“天人合一”、“以人為本”等特別大的概念,而不是真正的去分析場地上真實的人在這里怎么活動、怎么生活、怎么工作。這顯然是不合理的。
崔愷隨后說道,他的老師們曾經在畢業前夕告訴過他們,說,“我們天大人是會干不會說的建筑師,就是我們說的少,做的多”。崔愷到今天仍然認為這句話是對的,并補充了一句,“但是我不太認為我們一定不能說,只是我們要說得實實在在。這件事可能也是我們天大的風格。”
七、母校情誼:心系母校、建言獻策
近年來,崔愷在母校屢次兼任重要職務。2018年12月,崔愷受聘為天津大學建筑教育學術委員會主任;2019年7月,崔愷受聘為天津大學“雙聘院士”,并成立了“天津大學本土設計研究所”。同時,他也常常用設計為母校添磚加瓦。2010年,崔愷主創了天大“北洋園”新校區主樓等建筑的設計;2019年,他又主持了老校區“學二”食堂改建為教學樓的項目。當被問道母校相關的話題時,崔愷這樣說到,“母校當然是在我心中占有了很高的地位,因為我就是在這成長起來的”。崔愷說,他雖然并不是專職地在母校工作,但也在每天日常的工作之余,時時關注著母校的發展。崔愷談到在學校擔任多個職務時表示,他也是希望通過自己的力量、校友的力量、同行的力量對天大的建筑教育有一定的提升,“這是我應該做的事,能夠為母校所信任,并做一點點工作,感到十分的高興。”
除此之外,崔愷還擔任天津大學建筑學院校友會北京分會會長,工作中與校友的交流也比較多。他也對學校的發展、校友的發展有一個系統性的觀察和關注。他發現,天大建筑學專業的校友能夠在很多國企、民企設計機構中牽頭,這也充分說明了我們學校培養的人才在國內建筑界有著很重要的地位。此外,他還說道,學校取得的成績當然很令人鼓舞,但是在一些評審中受到的一些影響,甚至說挫折,還是很讓人關心也比較著急。崔愷希望天大后來的學者們,也能夠一代代不斷挑起天大發展的重擔,使學校能夠可持續發展。
結語
2020年,是天津大學(北洋大學)成立的第125個年頭。在這一特別的年份,崔愷也送上了自己的祝福,“125周年校慶是所有天大人都感到非常高興的一件事,我們在母校的光環籠罩下,不斷地成長。那么,我們也希望我們后輩的學弟學妹們在天大這樣一片教育的沃土上能夠茁壯地成長,為國家做出貢獻。祝福母校,祝母校125歲生日快樂!”